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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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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汀二十六年,夏。

煦城的天空電閃雷鳴,大雨滂沱,城市排水系統不堪重負,很多路段已經被淹沒,路燈光也被水面映成了泥漿色。

“廢物!”許沐歌對著電話大喊,“那就調直升機過去!”

“可是竟先生說雷雨天氣直升機有危險,不讓我們輕舉妄動。”部下戰戰兢兢地回答。

許沐歌心頭火起,“他現在一個人被困在青灣區,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你們是想看著他死麽?!”

“這是竟先生的意思,我們也......”

許沐歌猛地掛斷電話。他站在林氏大樓的最高層,暴烈的雨聲穿透玻璃在耳膜上跳舞,許沐歌覺得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心裏壓抑有點喘不過氣來。他焦躁地扯開領帶,在腦子裏快速地思考救援方法。青灣區在郊外,出城道路已經被淹,直升機又用不了.......

竟先生,竟為之。

許沐歌知道,這些年老狐貍盯緊了萬獸之王的寶座,從未挪開目光。

煦城,青灣區,暴雨如註。

殺手們肩上扛著狙擊□□,弓著背如貓一般蓄積了攻勢,包圍圈漸漸收緊,這已經是第三組成員,前兩組的屍體被拖進貨車裏堆疊如山。

包圍圈的中間,目標雙手各一把史密斯·韋森M500轉輪□□,黑色風衣被雨水沖刷得緊貼身體。他一個人也可以扛到現在,高層從Plan A準備到Plan C,派出三個組的人手,不是沒道理的。

終於目標體力不濟,站立的姿勢頃刻瓦解,單膝跪在了地上,身體各處的槍傷牽動痛覺,他被壓得幾乎直不起身體來,手裏的一把史密斯·韋森在雨中甩了出去。

殺手們松了一口氣,為首的一個做了進攻的手勢,扳機即刻扣下。

槍聲在雨幕中像狂亂的交響曲。激烈、跌宕,最終歸於平靜。

直升機的螺旋槳上雨水飛濺,有人從機艙走下來。

她穿過那些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踩過混合了血水的雨水,在他面前停下。

林瑾昱覺得身上有了一層暖意,雨點被人用傘擋去,或許是做夢吧,腦子已經無法思考只想睡去甚至開始出現幻覺。

他擡起頭,看清了來人的臉。

果真是幻覺啊。要命,這個時候還在做夢。

她忽然蹲下來,輕輕地抱住他的肩膀,說,“忍一忍,我帶你離開。”

他很想抱住她,可是手臂太重太痛根本擡不起來,咬著牙擡到半空還是垂落回去,倒在她的肩頭,徹底睡去。

在暴雨中,那是唯一可以棲息的地方。

“脾臟破裂,大量失血。”

“肺葉被子彈打穿,已出現血氣胸。”

“全身中彈十一處,骨折十八處。”

一輛在暴雨中疾馳的奔馳斯賓特上,醫生們手忙腳亂地進行診治,斯賓特經過改造,原先的商務車已然變成了一個小型手術室。手術臺上躺著的是個女孩,渾身是血臉色蒼白,已經失去了意識。司機小安回頭看了一眼在醫生們的手術刀和鑷子下被剖解的女孩,克制住喉頭湧上來的嘔吐沖動,將車速提到極致。

這輛斯賓特小安開了兩年了,車上駐的是個醫療組,隸屬於布坎南家族,服務對象涼宮藜也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其實涼宮藜也能力很強,很多時候都可以全身而退。在過去兩年每一個出任務的日子裏,她把狙擊□□架在某一棟大樓某一扇窗後瞄準那些打算對那位長汀代表扣下扳機的人,無事可做的醫生們在房車裏鬥地主,那個在醫生中占主導地位的男孩戴著眼鏡翻閱一本又一本的英文醫學著作,小安就在駕駛座上翹著腿打游戲。偶爾涼宮藜也和敵人正面交鋒時受了傷,手啊腿啊中了彈,她一瘸一拐地朝停在約好地點的斯賓特走過來,明明流血不止染紅衣褲看著就疼,她卻哼都不哼一聲,臉上的表情淡淡然,好像就只是放學路上在溝裏摔了一跤。

可是今晚這一次,她是自己偷偷去的,在暴雨天氣裏瞞著所有人從山頂別墅的後院裏把那輛直升機開了出去。醫療組中的主治人發現並且找到她時,她完成任務從剛剛停穩的直升機上下來,在雨中走了兩步就倒下了。

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撐到從青灣區出來的。

斯賓特在山頂別墅前停下,醫生們把手術臺從車廂裏擡下來,推進了室內的病房。這裏配備的藥物和器材,數量和質量遠遠超出煦城的三甲醫院。

穿著手術服的林瑾晨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伊以脾臟重傷已經很難單純修補止血,必須部分切除,切除手術和開胸手術必須同時進行,她大量失血,整個手術臺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病人需要大量輸血。”浦島一郎說。

護士正想把輸血器掛上去,被林瑾晨制止了。他對最近的一個護士說,“幫我把左臂袖子挽上去。”護士依言而行,他繼續吩咐,“把采血針紮進來,過濾後給她輸進去。”

醫生們滿眼疑惑地彼此看了看,誰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倉庫裏又不是沒血袋,況且現場采血是很不符合臨床規範的操作。要知道血液中的白細胞和病菌未經分離過濾就給病人輸進去,會有很大風險。戰爭年代曾經用過此種急救方式,而存活率往往低得嚇人。但是沒有人問為什麽,所有人都專註地做好手頭的工作。聽那個男孩的話,是雇主亞歷克斯·布坎南對他們的要求。

護士準備好抽輸血器材,采血針紮進林瑾晨的靜脈,很快紅色就順著長長的塑料管進入采血袋,再由另一條塑料管導出進入輸血器,終點是插在伊以手臂上的七號靜脈針。

手術進行,林瑾晨並沒停下。

“已經600毫升了。”福山忠吉擔憂地說。

林瑾晨沒擡頭,“繼續。”

那一晚,小安看見二樓的急救室燈光直亮到早上六點。

林瑾晨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窗外是橘色的黃昏。他的手背上插著針頭,輸的是葡萄糖液。

“1800毫升。”窗邊的椅子上坐著人,說話故意帶著刺,“你們林家的人,對自己也這麽狠。”

林瑾晨沒理會遠道而來的盛遠冷嘲熱諷,他想起來,卻力不從心。

盛遠走過來,按下他的肩膀,讓他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藜也沒事了。”

“不能掉以輕心,要觀察術後反應,記得給她.......”還沒說完就是一陣咳,額頭上都是汗。

“行了行了,”盛遠吼他,“讓你當主治人你還真以為世上就自己一個醫生啊?“他看了看病床上林瑾晨蒼白的臉色,語氣軟下來,帶著不易覺察的一絲安慰,“浦島福山他們都是清楚藜也身體狀況的人,給自己留口氣,操心別人的未婚妻很光榮是嗎?”

林瑾晨沒反駁他,他也十八歲了,成人了,不像以前,很幼稚地給人擺冷臉。以前盛遠說一句他必定回一句,絕不落下風,漸漸的知道盛遠就是這麽個人兒,不理他就行了。

葡萄糖液已經輸完,盛遠替林瑾晨拔掉針頭,用棉簽輕輕地按著針眼,他的掌心覆在林瑾晨的手背上,兩個大男孩搞得像在牽手一樣,盛遠忽然輕聲問,“你......什麽時候......變成K型血的?”

他們兩個都明白,血庫裏任何一種血型都無法輸給伊以。H.E研究所的負責人伊萬諾維奇把伊以體內那種經過藥物作用的新血型稱作“K”型,他曾經當眾演示實驗,把一滴“K”型血滴入裝有普通血型血的試管內,試管內的混合血液立刻開始沸騰,並且冒出濃濃白煙。伊萬諾維奇當時滿臉自豪地說,“這是很霸道的血型,如同國王。”而在他們的制造下,流著國王血的怪物擁有常人幾倍的速度力量耐力,這樣的活人武器投放到戰場上簡直就是開掛。但是一旦怪物流血了,那麽正常人類的血對她來說都是毒,同樣的怪物H.E研究所制造了兩只,只有同類才能彼此補給。

而當昨晚一只怪物躺在手術臺上被開膛剖腹與死神貼面時,另一只怪物的飛機才剛剛從華盛頓起飛。

林瑾晨沒回答盛遠的問題,而是說,“別讓伊以知道,如果她非要問,就說輸血給她的是你。”

“這樣的人情,我可不要。”

“不是人情。”林瑾晨一急說話就有些咳,他調整了呼吸,平靜後說,“我不要她難過。”

她當然會難過,會心疼。

如果她知道他為了把自己變成一個跟在她身邊的移動血庫,在研究室裏喪心病狂地拿自己做實驗,昏死過去好幾次,曾經手臂上都是針眼,因此在大夏天也穿著長袖。

如果她知道他為了打破那個three years的預言,幾乎啃完了所有能找到的醫學書籍,翻遍了H.E的所有研究資料,連做夢腦子裏都是那些英文專業詞匯,再也沒有過黑甜一覺。

還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事,那些如果都不成立,這些年許多事他為她做了,只有自己知道。

“謝謝。”盛遠忽然說。

盛遠走後,林瑾晨的手機響了,手機放在床邊桌子的末端,林瑾晨伸長手臂夠了大半天,氣喘籲籲地躺回來,一接通那端人聲就嘰嘰喳喳地響了起來。

“餵,你在幹嘛?為什麽等了這麽久才接電話?我說,還是你不高興接我的電話,埃德溫,做人可不能這麽沒良心,如果不是我讓爺爺幫你,你就是想破腦袋把自己折騰死也找不到方法的。”弗裏達的聲音無論何時聽上去都像卡通片配音,精力充沛,又清又脆。

“沒有,在看書,沒聽到。”林瑾晨壓下喘息,盡量語氣平靜地說。

“嗯,好吧,你什麽時候回來看我?記得給我帶禮物,我要絲綢,要茶葉,要瓷器。”她哈哈地笑起來。

“這些你自己在美國也可以買到。”

“自己買和你送完全不一樣好嗎?而且,我馬上就到十六歲生日了,你想好送我什麽禮物了嗎?十六歲在美國可是很重要的生日,你不能敷衍,去年你送的那頭熊已經被我扯出棉花了,一點也不結實,隨便打兩下就裂開了,就空有個樣子,專門騙小女孩。”林瑾晨不知道的是小女孩一邊這麽抱怨著,一邊把那只被扯出棉花的毛絨熊抱在膝蓋上猛捶熊頭。

“你生日什麽時候?”

“這個你都能忘?”電話裏弗裏達尖叫,“太過分了!”她猛地掛斷電話。

不到一分鐘林瑾晨手裏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接起,傳來一個古怪的聲音,“I’m the bear ,I will tell you Freda’s birthday.Um...It’s August 8th!”電話迅速掛斷。林瑾晨笑了一下,點開手機備忘錄,把八月八號那天設為特別提醒。

老詹姆斯看著抱著一頭破熊坐在實驗臺上悶悶不樂的孫女,戳了戳她的臉。弗裏達看了看病床上的活體,問,“爺爺你在幹嘛?”

“重生實驗。”

弗裏達噗地一聲笑了,重生實驗什麽的聽上去真像科幻小說裏的名詞,還是那種賣不出去積在書店的角落裏生灰的垃圾科幻小說。

不過,她又看看穿著白色制服華發蒼勁的爺爺,他的眼睛裏像是燃起了兩簇狂熱的小火苗。弗裏達嘆了一口氣,從實驗臺上跳下來,抱著破熊朝門口走去。

不過,畢竟那是爺爺啊,爺爺總是可以把任何不可思議變成鐵打的現實,所以當年死埃德溫玩命的時候,弗裏達會求著爺爺幫幫他。而來自神棍級doctor老詹姆斯的醫囑是,會很疼,可能會死。沒心沒肺成天嘻嘻哈哈oh my God的弗裏達當時就哭了,說爺爺你救救他別讓他死了,而老詹姆斯拿著準備好的註射劑冷著臉說這是他自己選的。那幾天弗裏達一直守在研究室裏,像照顧花草一樣照顧那個破埃德溫,不明白為什麽要人要拿自己試藥。好在總算成功了,當最後的血型實驗中試管裏的紅色液體咕咕冒泡時,弗裏達看到那個瘦了一大圈的小子露出了如釋重負心願達成的笑。那一瞬弗裏達心酸得不得了,覺得那家夥真可憐,像個乞丐似的,那麽卑微,給他一點好他就受寵若驚。自打那以後他對弗裏達的態度就好了許多,每次打越洋電話也會接,即使守在那個中國小妞身邊每個月也會回來看弗裏達。弗裏達知道他是因為感激,她一點也不覺得難過,相反她次次利用他的感激提出要求,每天必須打電話每次電話必須我先掛生日派對時我要把你當成男朋友介紹給朋友們啦,甚至走在路上突然停住仰頭看天說今晚月色真好你快過來抱我一下,他要是不從弗裏達就主動撲過去惡狠狠地說我是你的恩人你不準推開我,然後在他的被迫就範中笑得像某個奸計得逞的采花大盜。

想一想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由捉弄變成喜歡的呢?一開始自作主張地叫他埃德溫不過覺得他眉清目秀的乖巧樣子像自己養過的一條狗,那條狗有天跑上馬路被大貨車給撞死了,弗裏達傷心了好久,那狗就叫埃德溫。其實弗裏達知道那是個有故事的人,中國小妞叫他瑾晨日本醫生叫他千葉君,不過弗裏達才不管這些令人頭疼一團漿糊的事兒,她呢,只認準埃德溫。破埃德溫死埃德溫,但是誰都不能搶走。

門口,弗裏達揪住破熊的兩只耳朵,把它提起來,惡狠狠地說,“You are mine.”

回頭,病床上的活體枯死的一雙眼睛就像彈珠一樣沒有生氣,而老詹姆斯正哼著美國小調鼓搗各種試管。

重生實驗麽?

很快弗裏達就會知道,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場初夏的暴雨沖刷煦城後,晴了兩天,便是漫長的梅雨季節。

雨水在一個下午收場,傍晚時候出了太陽,盡管才探頭就是暮色,天地間還是有了層橘黃色的暖意,毛茸茸地貼在城市的皮膚上。

竟曦時辦理好出院手續,病房裏許沐歌已經整理好所有林瑾昱的東西。

“走吧。”她說,轉身在前面領路。

許沐歌叫了聲在原地發怔的林瑾昱,“老大?”

“我一直沒問你,那天,送我來醫院的......是曦時?”

許沐歌點點頭。

林瑾昱沒再問,和許沐歌一同走出來。

“老大你打算怎麽處理竟為之?”

“全盤清洗。”

許沐歌的腳步一沈。

“曦時不算。”

黑色奔馳從醫院門前的廣場開出去,白色廊柱後的人走出來,穿著空蕩蕩的棉裙,整個人被折騰得只剩骨架,像某個病得不輕的患者。她在臺階上坐下,風把頭發吹得往臉上撲,有人在她旁邊坐下,替她撥開。

“我們走吧。”盛遠說。

“想再坐會兒,晚飯時間還早。”

“我是說回美國。”盛遠的聲音沈了幾分。

“還有......”伊以在心裏算著日子,“還有215天。”

“藜也,”盛遠抓起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這不公平,我不過就晚了四十分鐘,你卻要我等你這麽久。”

這是他們的一個約定,因為那天他其實是不抱希望的,不過心裏太苦悶發洩一下,他沒想到她會答應,那天他壓根沒帶戒指,戒指早買了,放在海岸別墅的二樓房間床頭的抽屜裏,一直以為只是自己想想而已不會有送出去的機會,沒想到他就那麽隨隨便便地講出來了而她就那麽輕描淡寫地答應了。明明求婚的那個是自己,不知所措的卻也是自己,摸摸口袋說藜也我們這就回去,戒指在我房間裏。他把車開得飛快,從賓夕法尼亞大道往回趕,生怕她後悔,又想她到底是不是喝多了等會兒就酒醒了,可是回到家他把戒指送進她無名指的時候她沒拒絕。

抱她,她也沒推開。可卻說——

從求婚,到現在,你晚了四十分鐘。

你桌上的那份東西,我看見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會很危險。我不想欠人東西了,想還給他,加倍地還給他,從認識到到分開,是488天,做乘法,是976天。你能等我麽?

藜也,我不是沒人要。

這976天裏,你可以隨時變卦。

只要我不變,你就不變?

嗯,我不變。

臺階上,盛遠牽起她的手,說,“說好的,反悔的那個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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